斯萬的愛情

　　《斯萬的愛情》是散文式長河小說《尋找失去的時間》（又譯《追憶逝水年華》或《追憶似水年華》）惟一可獨立出來的中篇，法國人稱之為“記敘”、“敘事”，舊時音樂人稱“獨唱曲”或“獨奏曲”，都是同一個詞，有如普魯斯特所喜歡的瓦格納序曲，總之可以單獨發(fā)表或演奏。《斯萬的愛情》雖是《在斯萬家那邊》的一個章節(jié)，卻是整部鴻篇巨著惟一以第三人稱敘述的，其他一概由敘述者“我”（馬塞爾）獨攬。因為，從時間上看，故事發(fā)生在敘述者出生之前或出生之時，是從“我的外舅公”、“我的外祖父”、“我的外祖母”、“我的朋友某某”那里聽來的。既然轉(zhuǎn)告轉(zhuǎn)述，就必用第三人稱了。一九一三年，普魯斯特在一封信中指出：《在斯萬家那邊》，尤其是《斯萬的愛情》這一章，充滿伏筆，可以說是一種“序詩”。這也許是后人將其單獨發(fā)表最有力的論據(jù)吧。一九三。年首次由伽利瑪出版社發(fā)了單行本，后來多次重版，經(jīng)久不衰。斯萬是個腰纏萬貫的猶太人，畢業(yè)于盧浮宮美術(shù)學(xué)校，知識淵博、文化修養(yǎng)深厚，擅長藝術(shù)評論，又善于結(jié)交權(quán)貴，出沒于上流社會。但缺乏主見、無所用心，所謂論著弗美爾畫作無非是擺擺樣子，有始無終。雖然他不像權(quán)貴朋友們那般聲色犬馬、荒淫無度，卻也談不上潔身自好，更談不上清心寡欲。一個有金錢、會享受、善于交際的文化單身漢是不甘寂寞的，最缺少的、最渴望的是愛，包括性愛，更包括愛情。性愛容易得到，花點錢就行了；愛情，尤其文化人所需的愛情則難如上青天。而往往不可或缺的正是人們最為追求的，也正是斯萬一生的最高追求。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才子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觀和愛情觀，雖沉湎塵世，卻可聊以自慰。他認為，生活和愛情比小說和藝術(shù)更有趣味更加浪漫，幻想把社交生活與性愛愛情熔為一爐，并不顧體面而多次冒險得到滿足，盡管留下了話柄。女人的一張面孔或一個身段會使他本能地感到美不勝收、想入非非而暗中勾搭。譬如，他在敘述者——外舅公家居然出入意料地成功勾引了一個女傭，等玩膩了才不再上門，以致閑言流傳，說什么只要看到他常去某個權(quán)貴巨富家定是看中了某個女侍。如果他在鄉(xiāng)間某貴人的古堡住上一陣，便說他必定看中某個豐滿的村姑。這種野性十足的調(diào)情和偷情雖說與他的審美情趣南轅北轍，但他樂此不疲。 斯萬在若即若離地愛上奧黛特的同時，一直保持與一個紡織女工廝纏：“他心愛的小女工又鮮艷又豐滿，活像一朵玫瑰花，其美貌在他看來遠遠勝過奧黛特?！贝_實，初見面時，奧黛特勾引不起他的性欲，甚至使他厭惡，與他的感官渴求正好相反：剪影太露、皮膚太細、顴額太突、臉蛋太瘦太長、眼睛大而無神，壓得她臉色不好，精神不佳。但斯萬畢竟快到不惑之年了，生理的性愛逐漸讓位于心理的鐘情。而交際花奧黛特，書中稱她為“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借機乘虛而入，溫柔而耐心地勾引斯萬，用巧妙的手段來表示崇拜他的才學(xué)、欣賞他的為人、體貼他的孤獨、理解他的難處、滿足他的虛榮，綿羊似的任他擺弄支配，隨叫隨到、隨約隨候，終于使斯萬產(chǎn)生了快感，忘記了她是不符合他欲望的女人。有了好感便改變了從純?nèi)怏w角度看待奧黛特。一天斯萬驚異她的“臉蛋很像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便把波堤切利這幅畫當作奧黛特肖像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再把對奧黛特的思念和對幸福的夢想聯(lián)系在一起，在自己的美學(xué)修養(yǎng)中找到了依據(jù)，即“把愛情建立在一種可靠的美學(xué)內(nèi)涵基礎(chǔ)上”，終于疑團消散，對奧黛特的愛情肯定了下來。這時，親吻和占有奧黛特的肉體就像觀賞和愛惜博物館的珍藏品一樣，仿佛獲得了藝術(shù)享受，美不可言。于是他把奧黛特的氣味和相貌銘刻在心里，每次見面都會在她身上尋找他喜好的藝術(shù)和喜歡的姿色所形成的匯合點，每次分手都覺得若有所失、難舍難分。只要奧黛特喜歡去的地方，斯萬都樂意奉陪，以致他十分厭惡的“韋迪蘭小圈子”也變得可愛起來。為了陪奧黛特待在韋迪蘭家，甚至謝絕了顯貴們高雅的娛樂。但自從他發(fā)現(xiàn)在韋迪蘭晚會上奧黛特與德·福什維爾伯爵眉來眼去，突然察覺許多男人都喜歡嫵媚動人富有性感的奧黛特，她的肉體使他們神魂顛倒，頓時產(chǎn)生一種痛苦的需求：“要完全占有她心扉的每個部位”。嫉妒油然而生了。嫉妒仿佛是愛情的影子，相輔相成，于是猜忌與日俱增。例如有一夜，奧黛特感到疲勞，上床休息，在他熄燈后離開?；氐郊遥麘岩伤龝匦曼c燈，讓別的男人來跟她過夜，便急忙趕回去。果然，燈亮著。他稍許猶豫后毅然敲窗，不料搞錯了，敲了鄰居的窗戶。他非但沒有消除懷疑，嫉妒心反而有增無減，甚至隔著信封偷看奧黛特讓他轉(zhuǎn)寄福什維爾的信，讓自己確信他們時常偷情。況且奧黛特說謊成性，借故拒絕他的約會和邀請?，F(xiàn)在輪到她對斯萬若即若離了，只在需要錢的時候，才跟他說些好話，親熱一番。沙圖聚會出乎意料，他未受到邀請，如五雷轟頂、五內(nèi)俱焚。斯萬開始憤世嫉俗了。他的嫉妒心使他的性格變壞了，成天情緒惡劣、坐臥不寧，連外貌特征都變了。斯萬突然覺得，奧黛特的言談、微笑、親吻以前有多甜蜜，可現(xiàn)在卻有多可憎；韋迪蘭沙龍先前在奧黛特陪伴下趣味盎然，散發(fā)著真正的藝術(shù)情趣，如今充滿俗氣，多么可笑、可惡、可恥。他被拒之門外了，奧黛特可以跟任何男人無拘無束地調(diào)情了，不禁對韋迪蘭夫人恨之入骨，脫口罵道：“白癡，騙人精！”“暗中搗鬼！老鴇母！拉皮條的婆娘！”可是，盛怒非但沒有減輕他的嫉妒心，反而變本加厲，使他鬼迷心竅了。奧黛特自從有了靠山，不再順從斯萬。因為她有豐富的經(jīng)驗：只要男人愛你，就沒有必要對他唯唯諾諾；事過之后，男人會更愛你，越疏遠他，就越追求你。確實如此，斯萬完全落入她的圈套。為了討她喜歡、讓她快樂，甚至主動送非常貴重的首飾隨她去勾引別的男人，替她付大錢讓她跟別人去長途旅行，甘愿當王八、當笑柄。“他的癡情變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地要求回報了”。他深居簡出，從前愛結(jié)交新友，愛去人多熱鬧的地方，現(xiàn)在不愛交際，躲避社交場所，生怕令他難堪。惟一接受了一次顯貴沙龍音樂會的邀請，也是掃興而歸，仿佛上流社會曾經(jīng)傷害過他。斯萬身心瀕臨崩潰了。表面看，斯萬的痛苦來自奧黛特的不忠。實質(zhì)上，他的病痛來自他本身，是嫉妒引起的。斯萬的愛情是一場疾病。作者詳細描寫了斯萬嫉妒病的起因和發(fā)展，時而減輕、時而加重，反反復(fù)復(fù)，并甘心情愿落網(wǎng)，甘愿為不值得為之受苦的東西而受苦，“好比有人為霍亂細菌那樣渺小的東西而故意得霍亂病，結(jié)果得了不可手術(shù)的腫瘤”。嫉妒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主題古已有之，并不新鮮。例子舉不勝數(shù)，高貴者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可笑者如博馬舍劇中的理發(fā)師；悲壯者如《卡門》中的男主角。但恐怕何塞和斯萬最為相似，不妨做個比較?？ㄩT和奧黛特一樣撒謊成性?？ㄩT為何塞跳舞唱歌，奧黛特為斯萬彈鋼琴；何塞為卡門當逃兵而成為強盜，斯萬為奧黛特拋棄如魚有依的上流社會；卡門撇下何塞而委身于一個粗魯?shù)亩放Ｊ浚瑠W黛特冷落斯萬而勾搭猥瑣庸俗的福什維爾。何塞和斯萬同樣受嫉妒所驅(qū)，結(jié)局卻全然不同：何塞因嫉妒而殺掉卡門；斯萬因嫉妒扼殺愛情而成全奧黛特，只在夢中依稀捅了她一匕首?？ㄩT雖無德行，卻是個真正的鐘情女子，而奧黛特既無德又不懂愛情。這里，關(guān)鍵在于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完全由斯萬主觀杜撰，即斯萬的嫉妒是一種作繭自縛，自己提煉嫉妒的毒汁來腐蝕自己，是一種失敗者的慢性自殺。我們不能不說這是普魯斯特的獨創(chuàng)。但只有理解普氏獨特的愛情觀才能懂得斯萬的嫉妒。法國文學(xué)工作者一講起愛情，必然想到司湯達的名著《愛情論》。恰巧普魯斯特崇敬司湯達，但有著不同的愛情觀。我們不妨把司氏愛情觀簡單概括一下，進行參考比較。司湯達在《愛情論》中指出：“愛情是人生最高的創(chuàng)造?！痹谡摷啊皭矍榈乃幏健睍r寫道，兩心相悅才是愛情，才有幸福、反之則為病痛，而嫉妒是“最大的病癥”。他拿愛情打了個比方：一根樹枝深深插入冬季的鹽田，二三個月后，一旦拔出，就變成一根鉆石般晶瑩發(fā)亮的粗棍。他強調(diào)說：“我把愛情稱為結(jié)晶體，是指精神運作，通過所有呈現(xiàn)的東西可發(fā)現(xiàn)被愛的對象具有嶄新的美德?！毕刃蕾p對象而后產(chǎn)生愛情，故而愛情是動力。普魯斯特欣賞愛情結(jié)晶化這個形象，但認為，愛情是我們自身的一種創(chuàng)造、是一種想像：一種情欲向某個對象的投射。被愛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真實的人，而幾乎完全是由“我們自身產(chǎn)生的因素”所構(gòu)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嫉妒，就是說愛情幾乎只產(chǎn)生于嫉妒。惟其如此，被愛的女人總叫你難以把握、捉摸不定，叫你坐立不安、放心不下。所以愛情使精神變得狹隘而成為阻力。所以，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愛情使人產(chǎn)生焦慮、激奮、情欲，直至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這才是惟一真誠、強烈、殘忍的愛情，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痛苦大大超過最難以忍受的肉體病痛。因此讀者在普氏的作品中找不到愛戀的女人，她們或性感淫蕩、或外雅內(nèi)俗、或虛與委蛇、或刁鉆古怪；她們?nèi)鲋e成性、嫉妒成癖，只不過與男性嫉妒的形式不同罷了。奧黛特的“美德”在她身上并不存在，而是斯萬憑想像在自己的腦子里將其“結(jié)晶化”，并且在她不在他跟前或故意回避他的時候，他的占有欲才逐漸增強?？梢坏┱嬲加?，就覺得沒有味道了：“實事求是地說吧，昨天在她床上我?guī)缀鯖]有感到任何樂趣，說來也怪，甚至覺得她難看?！贝嗽捠钦娴?，他的愛情遠遠超出了肉欲領(lǐng)域，連她本人也不占重要位置。因此，他的愛情和嫉妒像傷風(fēng)咳嗽，病癥相連，融為一體。那么斯萬的病源在哪里？上文提到，斯萬是個一事無成的藝術(shù)家，但他眼高手低、心氣不順，而虛榮心又促使他有所作為。于是，藝術(shù)上的失敗導(dǎo)致他潛心研究愛情，一心把愛情當作藝術(shù)，暗想沒準兒在愛情上終將出類拔萃。實際上他把愛情與藝術(shù)把生活與藝術(shù)混同了。他那豐富的想像力使他成天沉浸在夢幻中，夢想的愛情和虛構(gòu)的生活成了他身體力行的生活。他耳聞目睹的世界就像他喜愛的音樂家所做的樂曲、就像喜愛的畫家筆下的世界。如同瑪?shù)氯R小蛋糕使敘述者產(chǎn)生寫小說的靈感，萬特伊的奏鳴曲，尤其曲中的“小樂句”激發(fā)了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并始終貫穿和陪伴他的愛情歷程，四次聽這首奏鳴曲，產(chǎn)生四次不同的愛情感覺。這不，起先在韋迪蘭對奧黛特萌生一種莫名的愛情，繼之在奧黛特家明白這是一種既脆弱又強烈的愛情，進而又在韋迪蘭家產(chǎn)生了嫉妒，開始懷疑她與福什維爾暗度陳倉，終于在德·圣特韋爾特夫人公館確認對奧黛特的愛情即將泯滅。其實，斯萬早在認識奧黛特之前對萬特伊的鋼琴奏鳴曲就情有獨鐘了；認識她以后，只不過把這首奏鳴曲在他身心激發(fā)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愉悅、那種捉摸不定的亢奮、那種油然而生的驚喜主觀地嫁接到奧黛特身上。每聽一次，這種愉悅、亢奮、驚喜都會油然而長，仿佛全是奧黛特賜予的，這種幻覺直到嫉妒使他陷于絕望而破滅。以此類推，在普魯斯特的小說里，愛情總是以藝術(shù)為坐標的。音樂、繪畫、雕刻、詩歌、建筑，無一不是這種或那種情感完善的典范，而男女人物必須修身養(yǎng)性，才能達到藝術(shù)的完美，才能人見人愛。至于愛情，總與藝術(shù)緊密相連，沒有藝術(shù)就沒有愛情。然而藝術(shù)無止境，難以十全十美，于是愛情也就成為神秘的、難以觸及的目標了。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普魯斯特在愛情觀念上，并不相信世俗的愛情，認為惟有孤獨才有幾分美德，所謂兩心相悅的浪漫愛情并不牢靠，只是幻覺，壽命不長。這種對世俗愛情的悲觀主義，來自他對藝術(shù)、對愛情的過分苛求。他揭露愛情、鞭撻愛情、排斥愛情，只是為了避免失望。極而言之，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在孤獨中自我完善，在自我完善中發(fā)現(xiàn)幸福。一對夫婦、一個家庭、一種社會為求幸存和留傳不得不撒謊、不得不放棄尋找真理的義務(wù)而茍且偷生。然而普魯斯特本人并非憤世嫉俗之人，而是孜孜不倦尋求真理和幸福之士。他把著眼點始終放在世人的行為舉止上，放在世人互相維持的關(guān)系上，并不贊成與世隔絕、孤芳自賞、玩世不恭和孤憤者。他只是把愛情作為一種藝術(shù)、一門學(xué)問，希望從愛的激情中歸納支配人類情感的普遍規(guī)律。這里限于篇幅，不再贅述。誠然，《斯萬的愛情》不僅是一部愛情小說，而且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群人物的肖像、一個時代的批判，盡管普魯斯特不是醒世作家，更不“介入”文學(xué)界。他在小說中沒有從理性上直接批判當時的政治，也沒有從道德上譴責社會的丑惡，甚至沒有明言抨擊附庸風(fēng)雅的時弊和資產(chǎn)階級的庸俗。因為他不求改造風(fēng)尚，只求竭力描繪上流社會，用幽默諷刺的筆觸展現(xiàn)各式人物的肖像、對話、行為和處境，揭示他們各不相同的性格，各種各樣可笑、可惡、可恨的特征。甚至在處理和分析嫉妒時，也不涉及社會道德或宗教訓(xùn)誡，而是師承司湯達的座右銘：“我不譴責也不贊許?！贝_實，我們看到作者細致入微地描繪了法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上流社會兩個不同的社交團體。以韋迪蘭夫人為首的“小圈子”集中了一些不得志的小人物，諸如巨賈后裔卻門第低微、附庸風(fēng)雅而獨斷專行的韋迪蘭夫人，常依夫人之馬首是瞻的韋迪蘭先生，愛玩文字游戲不懂裝懂卻趨炎附勢的科塔爾大夫；對韋迪蘭夫人惟命是從又仰慕有加的科塔爾老婆；依附“小圈子”的“忠實信徒”年輕的鋼琴家；穿針引線協(xié)助韋迪蘭夫人拉皮條的鋼琴家姑媽薩尼埃特；自命不凡好說別人壞話的色鬼先鋒派畫家比什；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馬屁精老檔案保管員德·福什維爾伯爵；高談闊論、賣弄學(xué)問的巴黎大學(xué)教授布里肖，當然還有憑借韋迪蘭夫人擺布包括物色對象的交際花奧黛特。而玩物喪志虛度光陰的斯萬因迷戀奧黛特而“誤入”其間，終因自命清高不肯同流合污而被踢出“圈”外。另一個則是圣日耳曼貴族區(qū)德·圣特韋爾特侯爵夫人公館，以一場音樂會為舞臺，聚集一些名公巨卿、名士風(fēng)流、名媛貴婦。諸如用臉上的刀疤來炫耀榮光的武夫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神氣十足故弄玄虛而在女人面前顯溫柔哀怨神情的德·布雷奧泰侯爵；獻媚淫逸讓時髦女郎見了為之動心的德·圣康代先生；活像喬托《七惡與七德》中“不義”的德·帕朗西先生；為人不善又因受德·洛姆親王夫人冷落而憤憤不平的德·弗朗克子爵夫人及其表姐妹德·康布勒梅爾侯爵夫人；把蓋芒特家族掛在嘴上并吹噓只與該家族打交道的德·加拉東夫人；音樂會上最顯赫的人物——口才出眾善于交際而骨子里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德·洛姆親王夫人?？稍谒谷f眼里，圣特韋爾特夫人沙龍的貴族雖比韋迪蘭夫人沙龍的資產(chǎn)者顯得更風(fēng)流、更聰慧、更體面，但兩者同樣可笑、同樣虛偽、同樣下三爛，無論與任何一方相處都是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漂亮的小妞兒做一處?？傊砻嫔线@兩個沙龍格格不入、老死不相往來，是上流社會兩個截然不同的團體。實際上是相似的兩個側(cè)面，本質(zhì)是一樣的，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所有的人在全書其他各部都會分別重新出現(xiàn)。只是隨著宦海沉浮、財富變遷、名譽升降、人事更迭，而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罷了。誰想得到，后來守寡的韋迪蘭夫人改嫁蓋芒特親王，終于兩種沙龍不分彼此水乳交融了。就拿斯萬來講，他對奧黛特始而嫌之的難看并不在乎，繼而陷入迷戀以至愁腸寸斷，終而發(fā)現(xiàn)她不是其“同類人”而不屑再愛，同時痛苦也終止了。因為斯萬終于看清愛情只是為自己而存在的主觀現(xiàn)象，外界根本不承認他愛情的現(xiàn)實存在。不管怎樣，誰想得到，他后來會跟奧黛特重逢，兩個不再相愛的“情人”終成眷屬、養(yǎng)兒育女。正如我們一開始所說，《斯萬的愛情》是序詩，是全書的濃縮。雖可獨立閱讀，但知音讀者閱后掩卷，會興猶未盡。那就請讀全書吧，不過著實要有點兒耐心。

　　《斯萬的愛情》是散文式長河小說《尋找失去的時間》（又譯《追憶逝水年華》或《追憶似水年華》）惟一可獨立出來的中篇，法國人稱之為“記敘”、“敘事”，舊時音樂人稱“獨唱曲”或“獨奏曲”，都是同一個詞，有如普魯斯特所喜歡的瓦格納序曲，總之可以單獨發(fā)表或演奏。《斯萬的愛情》雖是《在斯萬家那邊》的一個章節(jié)，卻是整部鴻篇巨著惟一以第三人稱敘述的，其他一概由敘述者“我”（馬塞爾）獨攬。因為，從時間上看，故事發(fā)生在敘述者出生之前或出生之時，是從“我的外舅公”、“我的外祖父”、“我的外祖母”、“我的朋友某某”那里聽來的。既然轉(zhuǎn)告轉(zhuǎn)述，就必用第三人稱了。一九一三年，普魯斯特在一封信中指出：《在斯萬家那邊》，尤其是《斯萬的愛情》這一章，充滿伏筆，可以說是一種“序詩”。這也許是后人將其單獨發(fā)表最有力的論據(jù)吧。一九三。年首次由伽利瑪出版社發(fā)了單行本，后來多次重版，經(jīng)久不衰。斯萬是個腰纏萬貫的猶太人，畢業(yè)于盧浮宮美術(shù)學(xué)校，知識淵博、文化修養(yǎng)深厚，擅長藝術(shù)評論，又善于結(jié)交權(quán)貴，出沒于上流社會。但缺乏主見、無所用心，所謂論著弗美爾畫作無非是擺擺樣子，有始無終。雖然他不像權(quán)貴朋友們那般聲色犬馬、荒淫無度，卻也談不上潔身自好，更談不上清心寡欲。一個有金錢、會享受、善于交際的文化單身漢是不甘寂寞的，最缺少的、最渴望的是愛，包括性愛，更包括愛情。性愛容易得到，花點錢就行了；愛情，尤其文化人所需的愛情則難如上青天。而往往不可或缺的正是人們最為追求的，也正是斯萬一生的最高追求。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才子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觀和愛情觀，雖沉湎塵世，卻可聊以自慰。他認為，生活和愛情比小說和藝術(shù)更有趣味更加浪漫，幻想把社交生活與性愛愛情熔為一爐，并不顧體面而多次冒險得到滿足，盡管留下了話柄。女人的一張面孔或一個身段會使他本能地感到美不勝收、想入非非而暗中勾搭。譬如，他在敘述者——外舅公家居然出入意料地成功勾引了一個女傭，等玩膩了才不再上門，以致閑言流傳，說什么只要看到他常去某個權(quán)貴巨富家定是看中了某個女侍。如果他在鄉(xiāng)間某貴人的古堡住上一陣，便說他必定看中某個豐滿的村姑。這種野性十足的調(diào)情和偷情雖說與他的審美情趣南轅北轍，但他樂此不疲。 斯萬在若即若離地愛上奧黛特的同時，一直保持與一個紡織女工廝纏：“他心愛的小女工又鮮艷又豐滿，活像一朵玫瑰花，其美貌在他看來遠遠勝過奧黛特?！贝_實，初見面時，奧黛特勾引不起他的性欲，甚至使他厭惡，與他的感官渴求正好相反：剪影太露、皮膚太細、顴額太突、臉蛋太瘦太長、眼睛大而無神，壓得她臉色不好，精神不佳。但斯萬畢竟快到不惑之年了，生理的性愛逐漸讓位于心理的鐘情。而交際花奧黛特，書中稱她為“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借機乘虛而入，溫柔而耐心地勾引斯萬，用巧妙的手段來表示崇拜他的才學(xué)、欣賞他的為人、體貼他的孤獨、理解他的難處、滿足他的虛榮，綿羊似的任他擺弄支配，隨叫隨到、隨約隨候，終于使斯萬產(chǎn)生了快感，忘記了她是不符合他欲望的女人。有了好感便改變了從純?nèi)怏w角度看待奧黛特。一天斯萬驚異她的“臉蛋很像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便把波堤切利這幅畫當作奧黛特肖像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再把對奧黛特的思念和對幸福的夢想聯(lián)系在一起，在自己的美學(xué)修養(yǎng)中找到了依據(jù)，即“把愛情建立在一種可靠的美學(xué)內(nèi)涵基礎(chǔ)上”，終于疑團消散，對奧黛特的愛情肯定了下來。這時，親吻和占有奧黛特的肉體就像觀賞和愛惜博物館的珍藏品一樣，仿佛獲得了藝術(shù)享受，美不可言。于是他把奧黛特的氣味和相貌銘刻在心里，每次見面都會在她身上尋找他喜好的藝術(shù)和喜歡的姿色所形成的匯合點，每次分手都覺得若有所失、難舍難分。只要奧黛特喜歡去的地方，斯萬都樂意奉陪，以致他十分厭惡的“韋迪蘭小圈子”也變得可愛起來。為了陪奧黛特待在韋迪蘭家，甚至謝絕了顯貴們高雅的娛樂。但自從他發(fā)現(xiàn)在韋迪蘭晚會上奧黛特與德·福什維爾伯爵眉來眼去，突然察覺許多男人都喜歡嫵媚動人富有性感的奧黛特，她的肉體使他們神魂顛倒，頓時產(chǎn)生一種痛苦的需求：“要完全占有她心扉的每個部位”。嫉妒油然而生了。嫉妒仿佛是愛情的影子，相輔相成，于是猜忌與日俱增。例如有一夜，奧黛特感到疲勞，上床休息，在他熄燈后離開?；氐郊?，他懷疑她會重新點燈，讓別的男人來跟她過夜，便急忙趕回去。果然，燈亮著。他稍許猶豫后毅然敲窗，不料搞錯了，敲了鄰居的窗戶。他非但沒有消除懷疑，嫉妒心反而有增無減，甚至隔著信封偷看奧黛特讓他轉(zhuǎn)寄福什維爾的信，讓自己確信他們時常偷情。況且奧黛特說謊成性，借故拒絕他的約會和邀請?，F(xiàn)在輪到她對斯萬若即若離了，只在需要錢的時候，才跟他說些好話，親熱一番。沙圖聚會出乎意料，他未受到邀請，如五雷轟頂、五內(nèi)俱焚。斯萬開始憤世嫉俗了。他的嫉妒心使他的性格變壞了，成天情緒惡劣、坐臥不寧，連外貌特征都變了。斯萬突然覺得，奧黛特的言談、微笑、親吻以前有多甜蜜，可現(xiàn)在卻有多可憎；韋迪蘭沙龍先前在奧黛特陪伴下趣味盎然，散發(fā)著真正的藝術(shù)情趣，如今充滿俗氣，多么可笑、可惡、可恥。他被拒之門外了，奧黛特可以跟任何男人無拘無束地調(diào)情了，不禁對韋迪蘭夫人恨之入骨，脫口罵道：“白癡，騙人精！”“暗中搗鬼！老鴇母！拉皮條的婆娘！”可是，盛怒非但沒有減輕他的嫉妒心，反而變本加厲，使他鬼迷心竅了。奧黛特自從有了靠山，不再順從斯萬。因為她有豐富的經(jīng)驗：只要男人愛你，就沒有必要對他唯唯諾諾；事過之后，男人會更愛你，越疏遠他，就越追求你。確實如此，斯萬完全落入她的圈套。為了討她喜歡、讓她快樂，甚至主動送非常貴重的首飾隨她去勾引別的男人，替她付大錢讓她跟別人去長途旅行，甘愿當王八、當笑柄。“他的癡情變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地要求回報了”。他深居簡出，從前愛結(jié)交新友，愛去人多熱鬧的地方，現(xiàn)在不愛交際，躲避社交場所，生怕令他難堪。惟一接受了一次顯貴沙龍音樂會的邀請，也是掃興而歸，仿佛上流社會曾經(jīng)傷害過他。斯萬身心瀕臨崩潰了。表面看，斯萬的痛苦來自奧黛特的不忠。實質(zhì)上，他的病痛來自他本身，是嫉妒引起的。斯萬的愛情是一場疾病。作者詳細描寫了斯萬嫉妒病的起因和發(fā)展，時而減輕、時而加重，反反復(fù)復(fù)，并甘心情愿落網(wǎng)，甘愿為不值得為之受苦的東西而受苦，“好比有人為霍亂細菌那樣渺小的東西而故意得霍亂病，結(jié)果得了不可手術(shù)的腫瘤”。嫉妒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主題古已有之，并不新鮮。例子舉不勝數(shù)，高貴者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可笑者如博馬舍劇中的理發(fā)師；悲壯者如《卡門》中的男主角。但恐怕何塞和斯萬最為相似，不妨做個比較?？ㄩT和奧黛特一樣撒謊成性?？ㄩT為何塞跳舞唱歌，奧黛特為斯萬彈鋼琴；何塞為卡門當逃兵而成為強盜，斯萬為奧黛特拋棄如魚有依的上流社會；卡門撇下何塞而委身于一個粗魯?shù)亩放Ｊ?，奧黛特冷落斯萬而勾搭猥瑣庸俗的福什維爾。何塞和斯萬同樣受嫉妒所驅(qū)，結(jié)局卻全然不同：何塞因嫉妒而殺掉卡門；斯萬因嫉妒扼殺愛情而成全奧黛特，只在夢中依稀捅了她一匕首?？ㄩT雖無德行，卻是個真正的鐘情女子，而奧黛特既無德又不懂愛情。這里，關(guān)鍵在于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完全由斯萬主觀杜撰，即斯萬的嫉妒是一種作繭自縛，自己提煉嫉妒的毒汁來腐蝕自己，是一種失敗者的慢性自殺。我們不能不說這是普魯斯特的獨創(chuàng)。但只有理解普氏獨特的愛情觀才能懂得斯萬的嫉妒。法國文學(xué)工作者一講起愛情，必然想到司湯達的名著《愛情論》。恰巧普魯斯特崇敬司湯達，但有著不同的愛情觀。我們不妨把司氏愛情觀簡單概括一下，進行參考比較。司湯達在《愛情論》中指出：“愛情是人生最高的創(chuàng)造?！痹谡摷啊皭矍榈乃幏健睍r寫道，兩心相悅才是愛情，才有幸福、反之則為病痛，而嫉妒是“最大的病癥”。他拿愛情打了個比方：一根樹枝深深插入冬季的鹽田，二三個月后，一旦拔出，就變成一根鉆石般晶瑩發(fā)亮的粗棍。他強調(diào)說：“我把愛情稱為結(jié)晶體，是指精神運作，通過所有呈現(xiàn)的東西可發(fā)現(xiàn)被愛的對象具有嶄新的美德?！毕刃蕾p對象而后產(chǎn)生愛情，故而愛情是動力。普魯斯特欣賞愛情結(jié)晶化這個形象，但認為，愛情是我們自身的一種創(chuàng)造、是一種想像：一種情欲向某個對象的投射。被愛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真實的人，而幾乎完全是由“我們自身產(chǎn)生的因素”所構(gòu)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嫉妒，就是說愛情幾乎只產(chǎn)生于嫉妒。惟其如此，被愛的女人總叫你難以把握、捉摸不定，叫你坐立不安、放心不下。所以愛情使精神變得狹隘而成為阻力。所以，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愛情使人產(chǎn)生焦慮、激奮、情欲，直至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這才是惟一真誠、強烈、殘忍的愛情，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痛苦大大超過最難以忍受的肉體病痛。因此讀者在普氏的作品中找不到愛戀的女人，她們或性感淫蕩、或外雅內(nèi)俗、或虛與委蛇、或刁鉆古怪；她們?nèi)鲋e成性、嫉妒成癖，只不過與男性嫉妒的形式不同罷了。奧黛特的“美德”在她身上并不存在，而是斯萬憑想像在自己的腦子里將其“結(jié)晶化”，并且在她不在他跟前或故意回避他的時候，他的占有欲才逐漸增強?？梢坏┱嬲加校陀X得沒有味道了：“實事求是地說吧，昨天在她床上我?guī)缀鯖]有感到任何樂趣，說來也怪，甚至覺得她難看。”此話是真的，他的愛情遠遠超出了肉欲領(lǐng)域，連她本人也不占重要位置。因此，他的愛情和嫉妒像傷風(fēng)咳嗽，病癥相連，融為一體。那么斯萬的病源在哪里？上文提到，斯萬是個一事無成的藝術(shù)家，但他眼高手低、心氣不順，而虛榮心又促使他有所作為。于是，藝術(shù)上的失敗導(dǎo)致他潛心研究愛情，一心把愛情當作藝術(shù)，暗想沒準兒在愛情上終將出類拔萃。實際上他把愛情與藝術(shù)把生活與藝術(shù)混同了。他那豐富的想像力使他成天沉浸在夢幻中，夢想的愛情和虛構(gòu)的生活成了他身體力行的生活。他耳聞目睹的世界就像他喜愛的音樂家所做的樂曲、就像喜愛的畫家筆下的世界。如同瑪?shù)氯R小蛋糕使敘述者產(chǎn)生寫小說的靈感，萬特伊的奏鳴曲，尤其曲中的“小樂句”激發(fā)了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并始終貫穿和陪伴他的愛情歷程，四次聽這首奏鳴曲，產(chǎn)生四次不同的愛情感覺。這不，起先在韋迪蘭對奧黛特萌生一種莫名的愛情，繼之在奧黛特家明白這是一種既脆弱又強烈的愛情，進而又在韋迪蘭家產(chǎn)生了嫉妒，開始懷疑她與福什維爾暗度陳倉，終于在德·圣特韋爾特夫人公館確認對奧黛特的愛情即將泯滅。其實，斯萬早在認識奧黛特之前對萬特伊的鋼琴奏鳴曲就情有獨鐘了；認識她以后，只不過把這首奏鳴曲在他身心激發(fā)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愉悅、那種捉摸不定的亢奮、那種油然而生的驚喜主觀地嫁接到奧黛特身上。每聽一次，這種愉悅、亢奮、驚喜都會油然而長，仿佛全是奧黛特賜予的，這種幻覺直到嫉妒使他陷于絕望而破滅。以此類推，在普魯斯特的小說里，愛情總是以藝術(shù)為坐標的。音樂、繪畫、雕刻、詩歌、建筑，無一不是這種或那種情感完善的典范，而男女人物必須修身養(yǎng)性，才能達到藝術(shù)的完美，才能人見人愛。至于愛情，總與藝術(shù)緊密相連，沒有藝術(shù)就沒有愛情。然而藝術(shù)無止境，難以十全十美，于是愛情也就成為神秘的、難以觸及的目標了。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普魯斯特在愛情觀念上，并不相信世俗的愛情，認為惟有孤獨才有幾分美德，所謂兩心相悅的浪漫愛情并不牢靠，只是幻覺，壽命不長。這種對世俗愛情的悲觀主義，來自他對藝術(shù)、對愛情的過分苛求。他揭露愛情、鞭撻愛情、排斥愛情，只是為了避免失望。極而言之，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在孤獨中自我完善，在自我完善中發(fā)現(xiàn)幸福。一對夫婦、一個家庭、一種社會為求幸存和留傳不得不撒謊、不得不放棄尋找真理的義務(wù)而茍且偷生。然而普魯斯特本人并非憤世嫉俗之人，而是孜孜不倦尋求真理和幸福之士。他把著眼點始終放在世人的行為舉止上，放在世人互相維持的關(guān)系上，并不贊成與世隔絕、孤芳自賞、玩世不恭和孤憤者。他只是把愛情作為一種藝術(shù)、一門學(xué)問，希望從愛的激情中歸納支配人類情感的普遍規(guī)律。這里限于篇幅，不再贅述。誠然，《斯萬的愛情》不僅是一部愛情小說，而且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群人物的肖像、一個時代的批判，盡管普魯斯特不是醒世作家，更不“介入”文學(xué)界。他在小說中沒有從理性上直接批判當時的政治，也沒有從道德上譴責社會的丑惡，甚至沒有明言抨擊附庸風(fēng)雅的時弊和資產(chǎn)階級的庸俗。因為他不求改造風(fēng)尚，只求竭力描繪上流社會，用幽默諷刺的筆觸展現(xiàn)各式人物的肖像、對話、行為和處境，揭示他們各不相同的性格，各種各樣可笑、可惡、可恨的特征。甚至在處理和分析嫉妒時，也不涉及社會道德或宗教訓(xùn)誡，而是師承司湯達的座右銘：“我不譴責也不贊許?！贝_實，我們看到作者細致入微地描繪了法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上流社會兩個不同的社交團體。以韋迪蘭夫人為首的“小圈子”集中了一些不得志的小人物，諸如巨賈后裔卻門第低微、附庸風(fēng)雅而獨斷專行的韋迪蘭夫人，常依夫人之馬首是瞻的韋迪蘭先生，愛玩文字游戲不懂裝懂卻趨炎附勢的科塔爾大夫；對韋迪蘭夫人惟命是從又仰慕有加的科塔爾老婆；依附“小圈子”的“忠實信徒”年輕的鋼琴家；穿針引線協(xié)助韋迪蘭夫人拉皮條的鋼琴家姑媽薩尼埃特；自命不凡好說別人壞話的色鬼先鋒派畫家比什；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馬屁精老檔案保管員德·福什維爾伯爵；高談闊論、賣弄學(xué)問的巴黎大學(xué)教授布里肖，當然還有憑借韋迪蘭夫人擺布包括物色對象的交際花奧黛特。而玩物喪志虛度光陰的斯萬因迷戀奧黛特而“誤入”其間，終因自命清高不肯同流合污而被踢出“圈”外。另一個則是圣日耳曼貴族區(qū)德·圣特韋爾特侯爵夫人公館，以一場音樂會為舞臺，聚集一些名公巨卿、名士風(fēng)流、名媛貴婦。諸如用臉上的刀疤來炫耀榮光的武夫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神氣十足故弄玄虛而在女人面前顯溫柔哀怨神情的德·布雷奧泰侯爵；獻媚淫逸讓時髦女郎見了為之動心的德·圣康代先生；活像喬托《七惡與七德》中“不義”的德·帕朗西先生；為人不善又因受德·洛姆親王夫人冷落而憤憤不平的德·弗朗克子爵夫人及其表姐妹德·康布勒梅爾侯爵夫人；把蓋芒特家族掛在嘴上并吹噓只與該家族打交道的德·加拉東夫人；音樂會上最顯赫的人物——口才出眾善于交際而骨子里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德·洛姆親王夫人?？稍谒谷f眼里，圣特韋爾特夫人沙龍的貴族雖比韋迪蘭夫人沙龍的資產(chǎn)者顯得更風(fēng)流、更聰慧、更體面，但兩者同樣可笑、同樣虛偽、同樣下三爛，無論與任何一方相處都是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漂亮的小妞兒做一處?？傊砻嫔线@兩個沙龍格格不入、老死不相往來，是上流社會兩個截然不同的團體。實際上是相似的兩個側(cè)面，本質(zhì)是一樣的，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所有的人在全書其他各部都會分別重新出現(xiàn)。只是隨著宦海沉浮、財富變遷、名譽升降、人事更迭，而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罷了。誰想得到，后來守寡的韋迪蘭夫人改嫁蓋芒特親王，終于兩種沙龍不分彼此水乳交融了。就拿斯萬來講，他對奧黛特始而嫌之的難看并不在乎，繼而陷入迷戀以至愁腸寸斷，終而發(fā)現(xiàn)她不是其“同類人”而不屑再愛，同時痛苦也終止了。因為斯萬終于看清愛情只是為自己而存在的主觀現(xiàn)象，外界根本不承認他愛情的現(xiàn)實存在。不管怎樣，誰想得到，他后來會跟奧黛特重逢，兩個不再相愛的“情人”終成眷屬、養(yǎng)兒育女。正如我們一開始所說，《斯萬的愛情》是序詩，是全書的濃縮。雖可獨立閱讀，但知音讀者閱后掩卷，會興猶未盡。那就請讀全書吧，不過著實要有點兒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