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集：嘉定歷史與文化研究》序

十多年前，流行博客，自己寫了文章就貼到博客上，底下就會有不少人來評論。也會到別人的博客上去看看，挑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文章，湊上去評幾句。和征偉兄的認識就是在各自的博客上東看西看，我的博客取個名叫“我是風啊”，征偉的博客比較有詩意叫“楊柳有葉”，我們上對方的博客上瞅幾眼，又對共同感興趣的文章上評幾句。最早知道征偉是在博物館里工作，而且對書畫、照片和古代文史比較在行，還會聊聊古代嘉定的歷史和書籍。越聊越多，才知道我們有共同認識的前輩和當代學者，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最主要的一點是我們都有一顆對嘉定歷史和文化摯愛的心。

那段時間，我喜歡翻翻上海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志和縣志，隨手摘錄點材料就湊一篇小文章，掛在博客上。博客上的文章主要是好玩，沒有太嚴肅的學術(shù)性，有次征偉兄看到后說想用到自己編的雜志里，我這才知道征偉不但自己寫文章，而且還編幾本雜志。一來二去，就這樣混熟了。通過嘉定的歷史和文化牽線，我們就成了老朋友。再談下去，簡直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是同一所中學畢業(yè)的，教過我的老師有很多也教過征偉。

我們就讀的徐行中學是所公辦中學，因為招收的都是農(nóng)家子弟，每年不見得能有多少人考進大學，教育質(zhì)量極其一般。我的那一屆，因為出不了飛黃騰達的人才，至今離開學校幾十年了也沒有人組織過校友聚會之類的活動。這么多年，見到畢業(yè)于嘉一中的前輩名家不少，但從沒想到會在學術(shù)圈里碰到一個來自徐行中學的同道，多少是令人意外的。近些年來，我對嘉定歷史的興趣越來越濃，認識征偉后，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同行和校友可以隨時聯(lián)系，能相互幫助，這是相當興奮的事情。

征偉兄打電話來說要寫一本《嘉定歷史與文化研究》的書，先向我預約個序，聽后我是滿口答應(yīng)，沒半點推托。并不是我到達了可以肆意替人寫序的江湖地位，也不是自己到了隨心所欲向人炫耀文筆的地步，而是我覺得征偉的書我寫個序是件很有意義、很開心的事情。

之所以答應(yīng)得飛快，我是有點小心思的。征偉是專門研究嘉定歷史的專家，而我喜歡看有關(guān)嘉定歷史的文章，征偉的書我可以先睹為快，可以仔細地看慢慢地琢磨。二是校友見校友，兩眼淚汪汪，不寫是說不過去的，寫了可以憑借征偉的書揚揚自己的名，可以讓徐行中學的老師和學生知道自己的學校還培養(yǎng)過幾個人，特別是有兩個研究嘉定歷史和文化的人是徐行中學的校友，是他們的學長，甚至大言不慚地說是他們的驕傲。這些年，自己在學術(shù)上取得了一些成績，時不時以專家的身份讓人請去參加個活動作個報告，而我們徐行卻沒人知道我、沒人當我回事，現(xiàn)在通過征偉的書，總算可以在徐行地界上留下個“芳名”。三是我和征偉都是地道的徐行人，祖祖輩輩生活在徐行，我們的家相距不過二三公里，真正的一衣帶水。歷史上的原因造成徐行并沒有多少史志流傳下來，關(guān)于徐行的悠久歷史人們都不是太清楚，講徐行歷史，談徐行故事，現(xiàn)實地落到了征偉的肩上，而我責無旁貸地要上去搭一把手。這三個因素，我覺得寫個序是順理成章的。如果征偉出書不叫我寫序，說不定我會不高興呢！

征偉情意深厚地收了自己的五十八篇文章，這幾天我慢慢悠悠地在閱讀，其中少量的幾篇我以前讀過，但多數(shù)是第一次看到。令我感觸最深的是，征偉為每一篇文章都配上了相應(yīng)的照片。我自己出過兩本論文集，也出過幾本雜文筆記，只是文字在拉扯，卻沒有照片可配，整體顯出干巴巴的樣子，而征偉的書就不一樣了。如《西門地區(qū)歷史考述》一文，除了文字描述詳細外，他配了二張地圖和一張照片。二張地圖，是方志里的嘉定縣城圖，與文章的內(nèi)容對照著讀，直觀性很強。而配上一張1867年的英國人拍的西門城墻、城樓照片，令人大開眼界。從我們記事起，嘉定是沒城墻了，西門只是一個地理概念，長什么樣再也不知道。幸虧有這照片，讓后人知道了西門那高聳、清秀的模樣，那是嘉定人心里自豪的勝景。

我高考前，同班同學印愛忠兄邀我們一起到嘉定孔廟的公園去玩，于是我們騎了自行車來到孔廟東面的這個公園。來這個公園其實是有點原因的，因為印愛忠的老爸是嘉定一個工程建設(shè)公司的經(jīng)理，也就是造這個公園的頭，所以我們到了剛剛初建成的公園，轉(zhuǎn)一圈，覺得環(huán)境很漂亮，還有其他地方遷來的亭子，這才知道公園的名字叫匯龍?zhí)丁Ｎ乙恢币詾檫@個匯龍?zhí)豆珗@是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產(chǎn)品，是我同學的父親指揮人新建的仿古公園。讀了征偉的《奎山公園》，才知道自己的觀念大錯特錯。征偉的研究表明，公園在二三十年代就興建了，是嘉定的一個名勝，當年游人如織，只是到了1930年代末敗落，1970年代末期不過是恢復當初景象。征偉為這篇文章配了兩張照片，前一張是1930年代匯龍?zhí)独锏挠未瑪?shù)一下大小船只有十七八條，從游客身上的穿著打扮看，當時的生活還是挺悠閑快樂的。后一張是1943年嘉豐廠十二個同事的紀念照，雖然同事們的衣服仍然保持著光鮮靚麗，但公園已呈破敗相，身后的樓閣和周圍的環(huán)境有長期沒有打理的跡象。

認識征偉不久，我就知道征偉很喜歡拍照，而且也注重搜集嘉定的照片，當時聽他說起有多少張是清朝的，有多少張是嘉定某個園林某段城墻某個古跡的，許多照片都十分珍貴。后來他把這些照片做過一個展覽，我記得自己那段時間好像有什么事，當然最主要是自己懶，竟然沒有回嘉定去看一次。再之后征偉《影像嘉定》面世，送了一冊給我，而我至今把這書珍藏得很好，每當自己對家鄉(xiāng)懷念的時候，就會把書拿出看看那些老照片，內(nèi)心會漸漸安謐，會更想知道嘉定昨天的那個模樣。因此，征偉《柳葉集》和一般學術(shù)書最大的不同之處，是每篇文章都配上和文章主題和內(nèi)容十分貼切的照片、圖片，這當然是征偉有自己的優(yōu)勢，因為他是嘉定照片收集的專業(yè)人士，是嘉定照片解讀的專家。當一篇篇文章讀下來，一張張和文章主題完全一致的照片插在其中，那種閱讀歷史的特別，給人以非常的享受。

征偉對嘉定歷史和文化的熱愛，是我必須學習的榜樣。他在具體問題的研究上，利用自己熟悉資料的優(yōu)勢和學識優(yōu)勢提出的一些獨到的見解，是嘉定文史研究界必須重視的。比如收在集中的第一篇《嘉定的岡身印跡》，以前我讀過，和征偉也有交流過。他對嘉定境內(nèi)的岡身和史書文獻一一進行了對應(yīng)，縣志里說嘉定自西到東有五條岡身，征偉都找到了今天具體的位置。但征偉又說在五條岡身之東還有一條蒲岡，他從《中吳紀聞》《吳郡志》《玉峰志》到《嘉定縣志》，從這些文獻記載的縫隙中找到了依據(jù)。

說起來話長。我家所在的大隊東部，差不多離我家兩里遠，有條新涇河，河邊自南至北有數(shù)米高的一個個相連的土堆，我們叫“亢頭”（亢讀háng）?！翱侯^”的土質(zhì)都是黃色的沙質(zhì)土，本地人叫“潮泥”，每家造房子，砌磚時用這種土，比較有黏性，我自己小時候和家人不知多少次到“亢頭”上挖土再用船裝回家?！翱侯^”上當年有很多日本侵略軍造的碉堡，體型很大，每個碉堡里面可以住一二十個人。以前，我一直猜測出現(xiàn)這種地貌大概是挖河堆積而成，否則這些二三米高的“亢頭”為啥和河道的走向是一致的，但從沒想過土質(zhì)為啥比較特殊，和附近農(nóng)田里的黑土不一樣。前些年，在具體研究時我也發(fā)現(xiàn)了嘉定有五條岡身，就以為“亢頭”是五條岡身最東的那條“東岡”。不過，我也有點懷疑的是，史書里說東岡又叫“石岡”，說這條東岡的走向是自嘉定城往南，這多少和“亢頭”的走向不同，而且相距約有二、三里遠。所以，讀征偉的這篇文章，我覺得他說得是有道理的，“亢頭”應(yīng)該不是東岡，而是東岡更東的一條岡身。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并進而有根有據(jù)地研究，這就是征偉兄對家鄉(xiāng)作出的貢獻。今天，如果沒拆掉這些碉堡，如果不平掉這些“亢頭”，不僅可以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而且還是了解古代上海的成陸歷史和抗日戰(zhàn)爭歷史的重要場所。

征偉兄不但對嘉定的歷史、市鎮(zhèn)、人物、藝術(shù)、影像、習俗、節(jié)令深有研究，而且對記錄嘉定的文獻也有很多獨特的見解。如，令我有點吃驚的是他對龔明之和《中吳紀聞》的研究。龔家是蘇州原昆山縣東部人，嘉定建縣后，龔家生活的地區(qū)行政上是歸了嘉定，所以龔明之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是的的確確的嘉定人。征偉為這篇文章配的圖片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中吳紀聞》的封面，那是我的老師孫菊園先生標點的。后來我們編纂《全宋筆記》，《中吳紀聞》是我和目前在嘉定的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史佳楠一起，參考了孫老師本重新校點的。當年校點時，我們并沒有太關(guān)注書中內(nèi)容和嘉定的關(guān)系。當看到征偉的文章，雖然不長，但他把龔明之筆下嘉定建縣前的地理和人文全部挖掘了出來，這些其實是研究宋代這個地區(qū)的歷史最為重要的資料。征偉寫文章時的視角別具一格，充溢著新意和特殊，非常令人敬佩。

嘉定城里流出一條河，一直向東，進入寶山境內(nèi)。我打小就知道這條河流叫練祁河，但從沒有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這條河從哪里來，又流向哪里去？讀了《從練祁塘到練祁市及嘉定鎮(zhèn)》，才知道這是唐代就有的一條嘉定母親河。在唐宋年間，練祁河就十分著名，在河邊孕育出了繁榮的練祁市，最后蘇州府下令將縣城定在這里，是有合理性的。沒有征偉兄的詳盡考證，我們對家鄉(xiāng)的地理和歷史，雖然能口口相傳一些簡單的知識，但對其前因后果，卻是一知半解，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征偉的《柳葉集：嘉定歷史與文化研究》，用不到我多說有哪些優(yōu)點，大家自可以直接翻書。我是征偉的校友，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我不能無原則地吹捧，只能實事求是來談些閱讀感受。這么說吧，閱讀征偉兄的著作，必定會增長很多嘉定昨天的知識，肯定會了解我們祖輩是如何在這塊地土地上為他們的后人創(chuàng)造出如此燦爛的文化。了解昨天的嘉定，必定會更喜歡明天的嘉定。

序?qū)懙竭@里，該結(jié)束了。只是最后，還想和征偉兄共勉一下，希望這本書只是一個階段研究的總結(jié)，我們還要繼續(xù)對嘉定歷史和文化充滿激情，我們?nèi)砸獮榧味ㄎ幕陌l(fā)展添磚加瓦，你、我仍得努力！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史學科建設(shè)負責人、中國史博士后流動站負責人、上海市歷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唐史學會副會長。）